三月末的一天,我回了一趟山里。临离开的时候,母亲说:“茶棵地里的黄板要抓紧插起来了。”我说:“竹签呢,家里够不?”母亲说:“窗台下已有一捆,俺再去砍根竹子来,也就差不多了。”
顺着她的手势望去,几捆一米高的瘦长竹签,带着青绿,齐整地码在屋檐下;边上还有数捆灰色的干竹片,靠墙堆着,准备用来烧锅的。厨房的窗台下,横七竖八地还有很多捆竹片,曾经的柴垛,几乎成了竹垛。
我的老家在皖南歙东深山,数百年的刀耕火种,阳山开辟成了茶园,阴山则是树林竹园。老家竦坑,这“竦”与笋的发音类似,也就成了邻村人调侃的“笋坑”,大家都觉得名副其实。每到春季,嫁在隔壁村的女儿,都要来娘家背一篮笋回去。我那嫁到十里外汪满田的两个小姨,经常结伴在熹微的晨光中回村,到舅舅家拿了篮子锄头去挖笋。
竹子,在村里是很有尊严的。采茶的竹篮,挑猪粪的竹箕,结婚的喜篓;秋收时眼大、眼小的细筛、粗筛子,圆形、长形的竹匾;还有吃饭的筷子,喝水的茶筒,哪一样都离不开竹子。哪家在采茶之前不请竹匠修修补补几天,添置几样物件?哪家不在夏天,邀个竹匠来编几个菜篮,几个扁篓,竹椅、竹床、竹席,还有婚嫁用的器物?
随着时代发展,公路不畏蜿蜒崎岖,钻进深山,村里的毛竹开始有了身价。每到夏天,当地的青年,外地的老板,收大毛竹、小毛竹,小小的车站,沿着公路的山脚下,竹子堆积如山。老板们对竹子的要求高,需要整根的到竹梢。浙江德清的12轮卡车进来,大毛竹运到上海的工地上,成为盖高楼大厦的脚手架;小毛竹运到大城市的郊区,是种菜大棚需要的筋骨。找到门路的,竹子量好了尺寸,锯断,劈开,编成竹板,外运更赚钱。
村里的少年,在消灭了玉米、山芋草之后,亦步亦趋地跟随父母去竹园,陈年的老竹砍下来,扛到车站。父亲力气足够大,个子高,三四根竹子首尾交叉扎一起。竹子有弹性,一上一下的,和着它的节奏,在田埂间行走,如舞步一般轻盈;村童们只能扛一根竹子,虽不是很重,但人矮竹子长,不是前面撞到山,就是后面碰到坡。尤其是下坡转大弯时,弓着腰扛竹子,小脸憋得通红。
山里的竹园离马路,近的百十米,远的有十二三里,山间小径的“S”弯、“Z”弯很多很难走。个子小,转弯看不清路,后脑也不长眼睛。仄仄的弯道上,把整根竹子竖起来,应该说是抱在胸前,面红耳赤,才能绕过弯来。尴尬的神情没人看见,或是小伙伴都一样的遭遇,看着也没啥,笑笑就过去了。
半米多宽的溪涧,大人扛着竹子,一个箭步跨了过去;村童却必须下到涧里,再攀上去。好了,整根竹子搁在小溪上,人都架空了。没办法,只能在前面拽着竹子,往前拖一段路,再勉强扛到肩膀上。十几元一百斤,一根竹子,也就几块钱,关键是逐个家庭记账的,钱都被大人结账拿去贴补家用,孩子们啥都没有。一身辛苦,一身竹白霜,父母倒是宽容,可是到河里洗澡,红肿的肩膀,清水里一泡,生疼。
竹匠是请来的师傅,毛竹是村民的家人。在冬日里,村童们有个兼职——上自家责任山、竹园里去守山、守笋,防止邻村的人来偷挖冬笋。在春天里,去看山守笋种,那些旁边插了竹枝、枯枝做标记的笋,是留种养竹的,不能被人家偷走。
卖竹子的热闹,前后持续十多年。竹园一年一度翠绿,竹子却被慢慢冷落。城里的工地,开始用钢管做脚手架,毛竹搭的架子,也就两三年寿命,钢管却能年复一年循环使用;大棚也用上了钢管,更加的结实耐用;家用的很多物件,铁器、塑料制品轮番登场,竹匠师傅也没多少饭吃了。竹子没人要了,竹叶落矣,其黄而陨,在竹林里慢慢老去。
生命总是有年限的,何况这禾本的竹子,它没法像松树杉树那样,持续不断地长高长粗。竹子几个月就长成谦谦君子,三五年便会老去。竹叶绿了,竹叶黄了,几度风雨几度秋,竹子的韧性,也就逐渐地消逝,虽然不见竹子开花,但是竹叶落了之后,很多不再生出新绿。
站着,站着,翠竹就成了枯竹,有了裂缝。冬天里的一场雪,压断了,压倒了,听不到竹裂的声音,却看到匍匐的毛竹,再也站不起来。开春了,竹笋开始生长,村民们忙碌起来。挖笋季,刚好是茶季,村民不用刻意地留笋做种,看见的,都挖回家,秋天烤菊花的烘箱,刚好用来焙笋。笋块、笋衣,有着烘烤菊花的经历,烘烤干笋,真是不在话下。温度适中,时间一到,笋干的颜色淡黄晶莹,看着诱人。
竹园里,雨后春笋长得快,采茶一忙,几天没去,它黑溜溜地站在那里,山神一般,就留着做笋种,肩负着繁衍后代的使命。老去的毛竹,村民们在农闲时砍倒,锯断劈开捆扎起来,斫根细长的杂树做扁担,晃晃悠悠地挑回家,成了厨房烧锅的柴火。干竹很好烧,火势一下子上来,“噼噼啪啪”,是一段岁月的欢歌,也是完成最后的奉献。